依依最高峰
甘 毅
庚寅夏月,乍熱還涼。三百七十多年前徐霞客壯游過的廣西宜州山道上,兩名“衣冠簡樸古風存”的青年沿著弘祖的足跡,篤篤同行,談笑風生。他們觀瞻了紀念謫居宜州的宋代大書法家黃庭堅的山谷祠。傍晚探訪西竺寺時,因遇雨沒能最后登頂。那貌若古人者卻得詩兩首,其中《雨中登宜州西竺寺訪山僧不遇》最末兩句是:“何事不忍去,依依最高峰。”
此人就是深居簡出卻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智安,我即同行者。
“何事不忍去,依依最高峰”!心氣何等高古,出語何等不平。翰跡如是,禪心在焉。這在中國南方,在書壇藝苑,多少有些遺世獨立的況味。
正所謂“武無第二,文無第一”。智安是個閑云野鶴般的散淡之人,絕無江湖排座次的嗜好,也沒有名利場里比高下的必要,而我更沒有任何吹捧他的動因。我只知道,“依依最高峰”牽引著一名當代青年書法家的境界追求,這大境界已超越自我而直抵當代書法家歷史使命的思索。如果時人偏要笑之狂笑之狷,就只能引用唐寅《桃花庵歌》的名句來回答了:“我笑他人看不穿。”
我和智安是多年知己。大學時代他首次開書法個展,就是我撰寫的序言。
那段時光,彼此之間活像王維筆下的《少年行》:“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走出茅廬,同住一城,越發(fā)深交。所以我能這樣說:智安是誰?最好問我。
依我看來,智安是融會百家的君子、學士、琴師、棋手、茶人、武者等,但歸根結底是一個將書法作為終身大業(yè)的書法家,他對書法藝術的踏實與虔誠程度近乎萬里取經(jīng)的玄奘。
我和智安聚首最多的地方是他的書屋。每次品茗論道或切磋書藝,如沐千年氣韻,如臨高山流水,仿佛一場精神的度假。智安棲身于邕城尋常巷陌,幾度遷移,租房索居,亦自得其樂。其書屋先后命名為“積玉齋”、“養(yǎng)心閣”、“清平山樵居”、“玉管冰絲山房”、“智安精舍”,現(xiàn)在終于購房置業(yè),棲居于邕江之畔,蕉影搖窗,琴韻書香。新近,我為智安的“蕉林聽雨軒”撰寫了一副門聯(lián):
戶依蕉葉獨吮墨
門掩梅花自讀書
這一扇蕉門,照映出一個傳統(tǒng)文人現(xiàn)代生態(tài)的剪影。從實際年齡上來說,智安三十余歲,是創(chuàng)作旺盛的時期;從修為年齡來看,他的血液里流淌著幾千年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以前,智安隱居南湖之畔“養(yǎng)心閣”期間,臥榻兩側書一八尺對聯(lián):“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绔少偉男。”身居陋室,卻胸藏丘壑,不管背后多少酸甜苦辣,智安極少對外表露,與我電話中、見面時,永遠都是一副慣看秋月春風的樂天氣派;藝術王國里的智安則擁書自雄,口若懸河,頗具魏晉名士風流。
智安崇尚“天心月圓”的自在人生。文與武、隱與顯、古與今、出與入、靜與動、雅與俗、孝與誠自然地集于一體。“結廬在人境”的“蕉林聽雨軒”顯然已成為一個文化符號,代表一種傳統(tǒng)文人現(xiàn)代生存的時尚樣本。書法理論界已注意到了書法堅守“正統(tǒng)路線”、行事卻“我行我素”的“智安現(xiàn)象”。智安時常和我放談“藝術養(yǎng)生論”:浩然之氣在于養(yǎng),君子之風在于養(yǎng),書法內美在于養(yǎng)。而國學乃諸藝之母,是養(yǎng)出大師的源泉。智安深諳其妙,身無半畝,心懷天下,讀書萬卷,神交古人,儒道釋皆有涉獵,還攻讀古代文學研究生,深研國學,滋養(yǎng)書法。他對古琴十分迷醉,常與國內古琴名家雅集。家里藏有一床蕉葉式古琴,名“蕉林聽雨”,常聽其操弄一曲《平沙落雁》,乃“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也。最擅長的是那曲《憶故人》,每凝神細撫,無限相思,委婉低回,纏綿淡遠一如他的小草耐人尋味。智安愛品茶、斗茶,一有好茶,馬上呼朋喚友一起品評,有一種“金邊紅茶”,是他的忘年之交、原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茶葉館館長王廣智教授在凌云獨家研制的,以茶會友,結交了不少善緣、奇士、高人。智安于佛學亦研修多年,多與佛門高僧結緣,亦常親往寺廟吃齋念佛,廣結善緣,閑暇打坐參禪,修身律己,以禪理參書道,近年多著力于誦持《金剛經(jīng)》。智安的武學修為亦不淺,得內家高手陳遠震先生親授形意、太極、八卦、白鶴等內家手法,又得授《易筋經(jīng)》、《洗髓經(jīng)》心法及道釋養(yǎng)生心法,還得太極名家嚴翰秀先生親授正宗楊式太極,動養(yǎng)、靜養(yǎng)相結合,日常言行舉止卻不露武者痕跡,近乎“止戈為武”之境。這一切,歸根結底,都在滋養(yǎng)著博大精深的書法藝術。
智安常常說:“我不是熱愛書法,而是我生命本身就屬于書法。”智安說他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都充滿著書法的元素,日常生活中書法的因子常常占據(jù)著他的活動思維。智安的書法技法圓熟,書風傳統(tǒng),不讓古人。多以行草面世,得二王精神,出入唐宋,氣息高古,意趣閑適,行書取法米芾,胎息于顏魯公,結字略參東坡筆意,富有名士氣質。小草深得林散之與懷素妙處,自然淡逸,暗香浮動。榜書作品,武動如僧,寬松如佛,痛快淋漓又收放自如。智安對書法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追求上乘,從書寫,到筆墨紙硯,到裝裱和包裝,幾乎都參照故宮藏品的標準。近年,智安開始研習國畫,“興來小豁胸中氣”,幾幅仿董其昌、倪云林山水小品,筆墨簡靜,淡逸空靈。欣賞智安書法,如入“水上蓮花心上佛,山間明月指間禪”的意境。自從幾年前他的絹本行書手卷《歸去來兮辭》賣出萬元之價,消息不脛而走,藝術收藏界似乎突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市場的寵兒”。
我是傳媒人,坐擁媒體的便利,卻極少“炒作”好友智安。然而,功到自然成,不露也鋒芒。在2011年1月,作為中國青年媒體工作者代表團成員訪日期間,我將智安書法推向了中日傳媒的聚光燈前——在最后的歡送晚宴上,當中國青年媒體工作者代表團團長季星星先生將我薦舉的智安書法手卷《人間白云卷》贈給日中友好會館副會長、原日本駐華大使谷野作太郎時,中日雙方相機頻閃、掌聲熱烈。書法內容是宋代詩僧顯宗的禪詩《白云莊》:“門外仙莊近翠岑,杖藜時得去幽尋。牛羊數(shù)點煙云遠,雞犬一聲桑柘深。高下閑田如布局,東西流水若鳴琴。更聽野老談農(nóng)事,忘卻人間萬種心。”我們以這首淡雅的禪詩,表達青年人期望日中人民之間正視歷史、回歸正常態(tài)與平常心之意,日本友人對這軸手卷珍愛有加。
“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衡量書畫藝術價值的最終標準是什么?時間。時間是殘酷的,“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何況一紙翰跡呢?自古以來,傳世作品有幾?從智安書法里,我窺見了他叩問歷史的雄心。
任何藝術大家的誕生,任何藝術門類的躥紅,首先得益于強大的時代氣場,或者廟堂倡導,或者草根群起。據(jù)預測,GDP已躍居世界第二的中國將于2025年左右成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中華民族復興在望,雄漢風儀與盛唐氣象將重現(xiàn)于神州,一個不遠的“中國夢”植入了國人的內心。從這個意義上說,智安與大多數(shù)青年書法家一樣,生逢其時也!在此氣場中,藝術的高度就有賴于藝術家個體生命的爆發(fā)力了?v觀歷朝歷代,那些“不可再生”的藝術杰作,都是在大時代大背景下,藝術家將飽滿的真性情即時“宣泄”而成,中國古代“三大行書”——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莫不如此,可遇而不可求也,長期積累,妙手偶得。正如歷史上最杰出的詩人基本不出于狀元和翰林,一個時代最好的書法作品,也未必在獎杯中、名片上,而寄望于不可量化的未知世界里。
這本《禪心翰跡》,是屬于智安的“自敘帖”,字里行間充溢著純正的禪味和淋漓的元氣。作為智安的好友,我祈盼大江南北藝高望重的“當代名公”能看到他的“自敘帖”,祝愿《禪心翰跡》遇到更多的知音。
“依依最高峰”就在前方,“依依最高峰”就在筆下,“依依最高峰”就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