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 夫/文
智安出了一部書法作品集,熱情地送了一本給我。
早在七八年前初識智安的時候,就看見過他的書法作品了,當時并沒有留下特別好的印象。因為不懂他,也不懂他的書法,他滿紙揮灑的筆墨,縱然黃葉滿地、梅香盈袖、琴韻悠長,我只是盲聾喑啞一般,視若無睹,無知無覺。
智安好琴,當年在南寧玩古琴的人并不多,幾年下來我身邊的一群彈古琴的朋友,也相繼成為了智安的朋友。閑時大家偶爾談論智安,說到他的人品,每每有異口同贊的場面,而談到他的書法,分歧就不可避免。
以我與智安的交往,平心而論,智安是位少有的君子,“其溫也如玉”,用“溫玉君子”來形容他,十分的恰當。很長一段時間,我看不懂智安的書法,有時直率地與他爭論,直言“看不懂”。他卻也不與我多解釋,只是堅持“走自己的路”,照樣自信地寫他那種風格的字,令我時常懷疑,到底是智安的書法“不行”,還是我的眼界“不行”?我雖是書法外行,但好的書法作品,應當是“目擊而道存”,不論外行、內(nèi)行,多少能感覺出來的。一定是因為存在著什么障礙的吧,才使我這個書法外行完全讀不懂智安的書法。
畢竟,我們彼此之間是好朋友,尤其當他書藝有新收獲、有新突破,他也常常按捺不住要與我們這些“書法盲”朋友分享他的快樂,“米襄陽”啊,“范石湖”啊,“董思翁”啊,“林散之”啊,一個個我們聽著既熟悉也生疏、似懂非懂的詞不停地從他口中往外蹦,說到高興處簡直要手舞足蹈了?粗兆頃囍,我們哪能不受他的感染呢?
如何讀懂智安的書法作品成了我的一樁心事,如同揣著一塊蒙著粗糙的厚皮而令人拿不準內(nèi)容的翡翠原石在懷里。這樁心事常常自己跳出來,令我不由自主地思索答案。對智安的書法藝術,我既有些好奇,又有些茫然,沒得頭緒。
今年5月,我與幾位驢友登金秀圣堂山。登山的那天正遇陣雨,山上大霧籠罩,三五米外即不見形影。爬了幾小時,臨近峰頂,我一個人遠遠地落在后邊。正拄了拐杖立在羅漢松下揩汗喘氣,這時一陣陣山風裹著一團團白霧、挾著一排排山雨,穿林撲面而來,舉目望去,滿眼都是野樹野花野草野石,忽然腦海中電光一閃,我恍然明白了智安的書法,在描繪、訴說、吟頌些什么了。下了山,我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智安說,我終于讀懂你的書法了,你的書法作品,充滿了野逸之氣!他呵呵笑。
我說,你的書法,越形而上,以氣質(zhì)的營構(gòu),取代視覺的塑造。他同意。
我說,你的書法,已經(jīng)脫離了傳統(tǒng)……他當即連連高聲打斷我:不不不,我沒有脫離傳統(tǒng)……
我急忙解釋:你聽我說完,我的意思是,我所理解的“傳統(tǒng)書法”更注重字形的美,也就是一種形象的美,正像國畫中的工筆花鳥雙鉤,準確而精致;而你的書法,追求的是意境的美,好比梁楷的潑墨寫意,不拘泥于形卻別有化境,放縱水墨,寫胸中逸氣……你是借文字之形,舒胸中意氣罷!
可以說,在風嘯嘯野茫茫的圣堂山頂,因為環(huán)境與智安筆墨營構(gòu)的那份野逸的意境契合,目擊而道存,大自然啟發(fā)了一扇窺視智安書法世界的小窗。而我也終于明白,之前我看不懂智安的書法,是因為我套用“字形美”的老路子來讀智安的書法,無異于緣木求魚,正像耳朵聆聽著一曲優(yōu)雅的昆曲清唱,眼睛卻企圖享受迪奧時裝秀的旑旎。我終于明白,智安何以如此熱愛古琴,他筆下的橫豎鉤點,再度品讀起來,竟不是紙上的字,而是無聲的《秋風詞》,悠遠的《瀟湘水云》……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我終于從他的一幅幅字中,望見了片片明月,嗅到了縷縷梅香。
其實,我們過往談論書法,他頻頻為我指月,我卻屢屢錯看他的指尖。如今回憶起來,不禁啞然失笑。而這些年來,他竟不因我“有目無珠”而心生間隙,也不因我的遲鈍懵懂而急躁郁悶,始終“人不知而不慍”。友直、友諒、友多聞,對我而言,智安正是這樣一位難得的益友。
那次聊天之后,我心里問自己完全讀懂他了嗎?我仍懷疑。在“野逸”之上,他追求的“高逸”,我還不甚了解;在“氣質(zhì)”之外,他演繹的“禪境”,我仍未能契入……
網(wǎng)上一位叫白草屋主的書友這么評論智安的書法:“讀智安先生書法,羨形態(tài)之多姿,嘆筆勢之捭闔,喜手法之善變,賞氣度之雍容,贊氣韻之暢達,慕情感之流漓。文質(zhì)彬彬而熱情如火,儒雅溫文而俠氣行云?此茻o奇而奇崛跌宕,看似平淡而回味綿長,看似無法度而法度謹嚴,看似無意而意態(tài)萬千。”
“閱之如春風拂面,心為之清,不聞市囂之聲矣”。
在我看來,白草屋主的評議,遠比我所感受、領悟到的,更準確、更深入、更豐富、更高妙。
智安新出的這部書法作品集,起了個特別的書名——《禪心翰跡——黃智安書法作品集》。顯然,他坦陳給我們的,首先是他禪修的境界,其次才是他書法藝術的境界。畢竟一切惟心造,相由心生,筆隨意轉(zhuǎn)。如果精神境界困濁,為物形所拘縛、處處貪戀執(zhí)著,手中的筆墨斷然難以超逸瀟灑。智安的書法作品,正是他精神境界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他清涼灑脫、恬然自適的心靈。
我愿意繼續(xù)捧著智安的書,讀著他的筆墨,一步一步邁向那高逸、清凈、自在的世界。